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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石碾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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慢慢就哭了, 她自己捂著臉,趴在床上, 眼淚就一個勁的下來了,也不會大聲哭,沒有那樣的勇氣跟力氣, 小聲地哭著, 很久才說出來一句話,“說好的等我回來呢, 為什麽不等我回來呢?”

姥姥沒文化,一輩子不認字, 講道理也不會,看電視的八點檔狗血倫理劇,會當做是真的發生的事情。

慢慢哭,她其實沒有辦法, 但是還是笑著去坐床邊,去拉慢慢, “走了又不是不回來了,別哭了,哭的咳嗽。”

慢慢還是嗚嗚的哭著,她甩開姥姥的手, 固執的把頭牛到一邊去,她第一次知道,原來人真的很多時候回撒謊。

也第一次知道,其實很多謊言迫不得已, 小時候以為什麽都是真的,後來才發現,你以為是真的,才是真的,你以為是假的,她就可以是假的。

善意的謊言那麽多,但是終歸是謊言,被戳穿的那一瞬間,不會不疼,反而更難過。

馬永紅去那邊,找了個刷盤子的工作,秋天去的,在一家餐廳裏面,老板娘是一個上海人,精明而且勢力,帶著有色眼鏡去看人。

瞧著外地人,又是鄉下來的,因此對人多有刻薄,時常用上海方言去罵人,仗著外地人聽不懂。

不允許人閑著的時候,總是幹不完的活兒,刷盤子,上菜,擦桌子,掃地,洗菜,該幹的不該幹的事兒都要幹,一個月三百塊,馬永紅想著攢錢買個手機,三個月不吃不喝,可以攢起來一個諾基亞的翻蓋手機。

不怕吃苦,也不怕委屈,老板娘壓根就不在意員工的想法,窮打工的,來到這裏,就只能去刷盤子,給人家當保姆,不然的話,還能去幹什麽呢?

背井離鄉的人,背後老的老,小的小,要想著幹下去,委屈不能少吃了。

她很能幹,幹活利索的很,而且也不會去甩手不幹了,因此老板娘雖然刻薄,但是還真的需要用她。

很難再找出來一個工資這麽低,還任勞任怨的人了,馬永紅跟張向東現在租房子住,在老舊的大上海破舊的筒子樓裏面,到處是灰撲撲的沒有粉刷過的墻面,然後在一樓租了一個小單間。

裏面放著一張單人床,別的是放不開的,然後靠著窗戶的地方放著竈臺,靠著門的地方,放著一張小桌子,裏面就這麽大一點兒的地方。

馬永紅很會過日子了,她不花錢,穿的衣服是老家裏帶來的,吃的在飯店裏面吃,人家是包吃的。

她給慢慢打電話,慢慢開始會哭,後來就不哭了。

到了秋天的時候,村子裏面有賣西瓜的來,來的次數越來越少,慢慢很喜歡,大家都拿著小麥去換西瓜吃。

慢慢回家了,走到門口,然後在大門口那裏撿起來五六個玉米棒子,一邊穿過天井,一邊往屋子裏面走。

因為家裏養著幾只大公雞,威武的很,專門逮著慢慢這個慫包欺負,只要是看到慢慢了,就跟見了肥肉一樣的,撲閃著翅膀撲上去。

要是換了別人,這大公雞壓根就不敢,直接一腳就飛起來了,但是慢慢膽子小啊,而且特別珍惜自己,本身就害怕帶著毛的東西。

一看到那大公雞,大公雞還沒動呢,她就畏畏縮縮的,縮著脖子小布開始劃半圓,想著閃開,這雞就逮著她開始撲,趁著脖子追著跑,真是別樣的威武呢。

因此慢慢死活不肯進門,但是每天必須上下學,姥姥就想了個法子,給她在大門口那裏放上五六個玉米棒子,平時都是燒火用的,慢慢要進屋子的時候,就拿著一邊跑一邊對著大公雞扔過去。

因此她只要進門了,那院子裏總是有散落的玉米棒子,姥姥每一天,都是不厭其煩的給她撿起來,然後又放到大門口那裏。

“姥姥,我要吃西瓜。”

“哪裏賣?”

“街上,我要吃。”

“那我們去換去。”

姥姥就起來,先去南屋裏面找個袋子,然後去挖了麥子,等著牽著慢慢去街上的時候。

“沒了,一個也沒了。”

姥姥看了看車上,真的沒有了。

慢慢就哭了,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,自從馬永紅走了以後,她每天都哭,大概是覺得自己委屈。

因此每日裏都是委屈巴巴的,而且人變得小心眼兒很多,性子再也沒有以前的大方了,小氣了不少,有不合心意的事兒,就開始哭。

也不知道每日裏哭的是什麽,姥姥本來就疼愛她,有憐惜她小小年紀爸媽都不在身邊,只有自己陪著,因此平日裏多哄著她,從來不曾大聲呵斥過,因此慢慢越發的脾氣別扭。

“沒事兒,等著再來了,我再給你買。”

慢慢不停,戲很多了,哭的很傷心了,“沒有了,明天也不來,以後也不來了,我沒有了。”

也不回家了,蹲在地上就哭,姥姥也沒有法子了。

她不會哄孩子,以前的人吃飯都吃不飽,每日裏為了飽肚子在外面幹活兒,誰知道孩子要怎麽哄呢?

慢慢大概是覺得全世界都跟自己過不去,為什麽就是想簡單的吃個西瓜,都吃不到呢?

她喜歡的東西很少,想要的東西也很少,為什麽都沒有了呢?

自己很委屈,那個委屈勁兒,不像是一般的孩子,一般的孩子,你給他買點東西,或者給幾毛錢,就能哄好了。

可是慢慢這是軟硬不出,姥姥就彎著腰去哄她,依然是笑著的,她總是笑著的,從來不生氣,“我給你買面包吃,你喜歡的面包。”

慢慢還是哭,蹲在太陽下面抱著膝蓋,臉埋在膝蓋裏面,然後褲子都濕了,依然不肯擡頭。

姥姥知道,自從馬永紅走了,這孩子心裏面有股子別扭勁兒,有股子氣性,始終不肯說出來。

有鄰居在那裏,也一起勸著,張老二家的鄰居,是一個醉鬼,笑呵呵的,“我家裏有,嬸子拿去,給慢慢吃。”

他換了個大的,十幾斤呢,吃不吃這一口無所謂了,哄孩子而已,他其實喜歡孩子的。

姥姥沒法子了,“那我把糧食給你。”

醉鬼說什麽也不要,“不值當的,拿去給孩子吃,我也不缺這一口兒。”

這才不哭了,那個西瓜什麽味道,慢慢不記得了,大概應該是跟吃過的每一個西瓜都一樣,甜甜的。

其實愛好少的孩子,仔細觀察一下,脾氣是帶著一點偏執的,帶著一些固執的。

因為喜歡的東西就那麽幾樣,無可替代,得不到的時候就顯得格外的傷心,格外的讓人不理解。

所有的水果裏面,慢慢只喜歡西瓜,所有的菜裏面,她只喜歡土豆絲,她喜歡的東西太少了。

醉鬼以前的時候有老婆的,只是後來的時候,老婆走了,他曾經還有個繼女,也走了。

醉鬼長得高高大大的,皮膚黝黑,但是喜歡喝酒,離不開酒,半夜裏都要拿著酒瓶子,渴了就要拿起來喝一點兒。

而且好吃懶做的,但是你有什麽難事兒,他看到了就幫你,有人說他是個好人。

慢慢還記得,小時候沒有錢,醉鬼家裏會有酒瓶子,看到慢慢了,就會把喝空了的啤酒瓶給慢慢,讓慢慢去換泡泡糖吃,因此雖然是醉醺醺的,但是慢慢從來不怕他的。

醉鬼的老婆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,因為丈夫死了,婆婆家裏容不下她了,為著沒有兒子的事兒,把她趕走了。

她一路東來,最後到了上河村裏面,帶著一個漂亮的女兒,經過人家說合,跟醉鬼在一起了,那時候醉鬼還沒有現在這麽厲害的喝酒。

那婆娘打扮的幹幹凈凈的,幹活也麻利,很是吃苦耐勞,大家都說是找了個好媳婦兒。

帶來的那個小姑娘,也長得極為漂亮了,很是聽話懂事兒。

可是醉鬼喜歡打人,他對著別人都好,一喝醉了就犯渾,他打老婆,打的地上都是血,頭破血流的。

有一次,差點兒把人打死了,醉鬼的老婆這才知道,自己所嫁非人,命運多不幸運啊,前夫死了,跨越千裏從山西來到這裏,沒想到嫁了給醉鬼。

她每次都是護著孩子,開始大家都去拉著,可是後來,他喝的酒越來越多,清醒的時候很少,喝醉了打人的手也越來越重。

那婆娘沒幾年,就把孩子給送回去了,過不下去了,又一次醉鬼喝醉了,去了她半條命,張老二家裏的說血都流到她家裏的門口了,要不是去人拉著,人就沒了。

醉鬼的老婆平時在地裏幹活兒,家裏家外的事兒都能幹,也不嫌棄醉鬼不去賺錢,也不嫌他懶惰。

可是就為著打人,她過不下去了,在一個早上,她找到馬永紅家裏來,當初張向東賣化肥,她家裏因為窮,欠著張向東的化肥錢。

馬永紅看著她背著包袱,不由得詫異,“嬸子,您這是去哪裏啊?”

那婆娘還是穿著來的衣服,這麽多年了,沒有買過一身新衣服,“我回去了,這邊的日子,實在是過不下去了,再待下去,我就沒命了。”

她掏出來錢遞給馬永紅,“侄兒媳婦,你看看錢對不對,我想著我要是走了,就不回來了,我欠的賬目,都得結算清楚了,不然我一輩子,心裏面過不去。”

她是個頂好的人,心眼兒一等一的好,就跟大姨一樣的,畢竟就連張老二家裏的這樣的人都說著婆娘的好話,可見是真的好了。

人走了,欠的錢得還清了。

雖然窮,但是一輩子不做虧心事兒。

醉鬼能有這麽一個老婆,大家都說是天大的福氣。

馬永紅突然不舍得,平時多有接觸,拉著她的手,“身子,你是真的要走啊?”

那婆娘擦擦眼淚,“走,不走不行了,我不圖他什麽,跟了他,他好吃懶做還愛喝酒,我都行,我幹活兒,可是他不是人,把我往死裏面打。”

說到這裏的時候,她的眼睛裏面還是含著淚水,命運有時候挺眼瞎的,好人沒好報,或許是上輩子作孽太多了。

就這樣,那婆娘怎麽來的,又怎麽走了,上河村沒有留下來這個女人。

她走的時候,醉鬼沒有去攔著她,只看著她走了,什麽也沒有說,他的眼睛裏面大概只有酒了,老婆算什麽呢?

別的本家親戚也沒有攔著的,那晚上大家也都看到了,再留下來,真的就沒有命了,真的能把人打死了,他們也不去攔著。

那山西的婆娘走了以後,醉鬼就更能喝酒了,他沒有什麽收入,也不去地裏面,但是還愛喝酒,只能看著姐姐兄弟們,家裏條件都不錯,然後給他錢,他就去賣酒喝。

喝酒從來不需要菜的,偶爾餓了,就去吃點饅頭。他的一輩子也不知道是來幹什麽的,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,有的人,越活越糊塗。

但是慢慢一直很喜歡他,想著他小時候給她的酒瓶子,還有那個大西瓜。

後來再也沒有音信兒了,不知道多久以後,上河村有人在山西遇到過她,她回去了,去了前夫家裏,前夫家裏大概也想開了,想著她出去流浪這麽多年不容易。

當年攆著她走,是因為實在是養不活了,那裏窮,沒有飯吃,留著就要餓死了。

因此幾年後日子好過了,知道她回來了,人家前夫家裏又給接回去了,女兒也長大了,嫁的很好,孝順的很。

姥姥就一直這樣在家裏任勞任怨的,她害怕慢慢一個人孤單,從來不見慢慢出去玩的,不高興的時候居多,總是一個人在那裏,騎著那個獅子狗,那獅子狗,還是張向東一開始買的呢,都多少年了,已經變得陳舊了,毛兒也變得跟刺猬一樣了,慢慢還是很喜歡,只要有人看到了,她總會笑一笑,“這是我爸爸買的,我的獅子狗。”

二舅家裏的大萬表哥來了,來住幾天,他是一等一的調皮搗蛋的人。

張向東曾經在碼頭上攢起來的硬幣小費,都帶回來給了慢慢,不曾去買水喝過。

慢慢也很珍惜,她有一個小豬的存錢罐子,都給放進去了,她從來不曾舍得去花過一分錢。

張向東回來的時候,從行李箱裏面拿出來報紙卷起來的硬幣,然後跟慢慢一起裝進去,“你在家裏,要是不想吃飯了,就去買零食吃。”

馬永紅是不給孩子零花錢,她沒有這個概念,覺得孩子不花錢,也不給吃零食,小賣部裏面的東西都是垃圾食品。

不給吃,因此也不給零錢,要什麽就申請。

張向東不這樣,他看著人家會孩子也吃零食,就想著慢慢也吃,但是知道她沒錢,因此就帶回來,想著不在家裏的時候,孩子要是眼饞別人家孩子有東西吃的時候,也去買。

慢慢舍不得花,有時候很想買一個東西的時候,她也不會去打開,就坐在那裏,打開存錢罐,然後摸摸裏面的錢,搖一搖,嘩啦啦的。

馬永紅就笑,“想買什麽,就拿著錢去買去,攢著不花幹什麽?”

慢慢就笑笑,不說話,但是從來不曾拿過裏面的一個硬幣,她就是攢著,就是不花,舍不得。

大萬表哥來了,帶來了不少活氣兒,不到半天的時間,跟街坊鄰居都熟悉了,人家都知道了,這是慢慢的表哥,活潑的很。

姥姥去推碾,去把玉米壓成粉兒,她一個人幹起來累,正好大萬來了,一身的勁兒,跟他一起幹。

慢慢也會幹這個,但是她不能幹,推碾這個東西,不累,但是她頭暈,沒幾圈就頭暈了,吃的東西都能吐出來了。

那麽高的人,還沒有推著碾滾子的木頭高呢,就在那裏玩兒。

大萬哥幹活是不愁的,跟上了發條一樣的,來回的噠噠噠幾圈下來,慢慢就看著那金黃色玉米粒,一點一點的破開了,然後五馬分屍。

再有幾圈下來,就成了渣滓,然後再幾圈下來,就成了粉末了,這樣的玉米,可以當玉米湯喝了。

帶著玉米的香味兒,還很是細滑,冬天這邊的人家裏,做的都是這個,只要水開了,放進去玉米粉,煮開鍋子了就能直接喝,方便省事兒,熱乎乎的也能省火。

姥姥就一只手推著,那麽一個小老太太,一只手還要伸著,手裏面拿著小掃帚,去來回的給玉米聚攏到一起,更平均的被碾壓。

一彎身一起身的時候,跟所有的勞動婦女一樣,像是在這個已經磨得沒有棱角的石碾子上把自己也融入成一體了,好像石碾子旁邊沒有個這麽能幹的老太太,不算是石碾子。

那個年頭的人,沒有人不推碾的。

因為家裏窮,沒有小麥,就吃玉米跟地瓜幹,然後全家那麽多人吃飯,一人幾個煎餅的吃,一天下來就得用鏊子攤一次煎餅,那兩三天就得去碾子上磨玉米。

家裏的孩子,都是推碾子的,到了周末的從學校裏回來,就得幹這個,然後去山上撿柴火,馬永紅小時候就幹這個,周末了回來就是推碾子,然後去山上背柴火回來。

姥姥就在晚上的時候,去在鏊子上攤煎餅,沒有燈,帶著紅色的火光,火舌微微的吐出來,照的人臉上微微的熱,然後拿著刮子在鏊子上來回的掃蕩,一聲一聲的聲音,是木頭的刮子摩擦鏊子的聲音。

一張一張的煎餅就出來了,全家人的飯,學生們要帶著的口糧,每周背著那麽高的一摞子,就去上學了,捎著一瓶子鹹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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